9月22日，着名文体表面家和文化月旦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死一火。他的汉文名字可能对许多中国东谈主来说更“有名”：詹明信。

“烂写稿”与真想想

“不发表毋宁死”，像紧箍不异，牢牢缠着在高校里“问学”的年青东谈主。发表然后取得荣誉，提高和成名授室的蹊径仅此一条。为此，奖项也得一个个设立出来，每个奖项的首颁及首位取得者，要被热吵杂闹地造一轮气势。1994年，一个新的“学术奖项”问世了，发起和计议评比的，是一真名叫《玄学与文体》（PHI-LIT）的杂志，无须说，它奖励的亦然东谈主文体科类，比如玄学和文体的写稿。

第一位获奖者公布了。他的名字叫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杜克大学的锻练，一位名声在外、大作络续的学者。他的获奖作品是于1990年出书的《可见的签名》，确凿地说，是《可见的签名》里的第一段话：

“视觉骨子上是色情的，也即是说，它的筹划是让东谈主如醉如痴、忘乎是以地沉溺；如果它不肯意反抗我方的客体的话，那么对它的属性的想考即是它的附庸品；而最简朴的电影例必设法压抑本人的过度（而不是不辞贫穷地勉力敛迹不雅众），由此来收受能量。”

这段话，英文原文63个词语，是一个带三个分号的整句。第一句里的“色情的（pornographic，淫荡的、色情的）”，很刺激东谈主，立时“反抗我方的客体……附庸品”就让东谈主看不懂。摘出这一段话的评委说：詹姆逊先生真可以呀，一句话就让读者浮现他们要面临的是一册什么样的作品。他们告示詹姆逊成为首届获奖者——这个奖专门针对“烂写稿”。

“烂写稿”奖一共只发了四年，詹姆逊却获奖两次。可见这位学者在《玄学与文体》的评委心目中是什么地位。他的《可见的签名》是一册电影褒贬集，讲真话，凭这样一句引文，不成狡辩这本书的价值，也不成说，詹姆逊是有话不好好说，故作深不可测以博名。他说视觉在骨子上是“色情的、淫荡的”，是说东谈主们看到一些场景和画面，会产生不成自已的颤栗感，会以为我方被压倒、被慑服了；每一个看电影的东谈主，齐默许了我方要被雄壮的画面和声息所冲击和不竭，尤其是，譬如说在看到大银幕上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时候，或是在看《教父》时，看到汽车和马头爆炸的场景，不雅众们的体验，齐可以说是一种“色情”的限度。

因此詹姆逊才说，“简朴”的电影，会主动扼制视觉的过度倾向，有益志地不追求轰炸不雅众的感官。但是，以人人的剖判力和对剖判的耐烦，他这句开场白的确够得上“黑话”了。

“烂写稿”奖在20世纪末的几年里颇产生了一些影响，1999年，着名的文化月旦家爱德华·S.萨义德，公开谈到了学术写稿中晦涩话语的问题，他以我方为例，说他在早年为了炉火纯青，受到东谈主文体术圈的认同，的确使用了不少晦涩的用语和抒发（以1975年的文体月旦文章《源流》为典型），但他越来越懂得，应该追求以粗略有劲的话语对人人言说。萨义德还为詹姆逊狡辩说，学者探索新的范畴，为此创造一些新的抒发法，正因其新，读者感到不符合、不忍殁，这也难以幸免。

话语的战栗恶果

詹姆逊的学术写稿开动得很早：1959年他在耶鲁大学博士毕业，两年后，博士论文出书成书时，他才不外27岁。过了十年，《马克想主见与形式》《话语的樊笼》问世，他细致成为文化究诘范畴受东谈主瞩筹划新星学东谈主。《马克想主见与形式》的主要部分，究诘的是法兰克福派系的着名学者特奥多尔·阿多诺，詹姆逊上来就问，如果一个作者主张“公众的散失”，那么他为此写的书会由谁来看呢？

这个问题其实很兴趣，就像一个着名见笑所说的：某东谈主举着一个烧瓶冲进化学实验室，宣称我方刚刚研制出了一种可以熔解一切物资的溶液，“可你的溶液是用什么装的呢？”詹姆逊的回答是：用非凡材质的容器。这种非凡的容器，即是作者生造的术语和抒发，它们读起来一定深邃晦涩，一定会让公众高歌看不懂。詹姆逊连续讲：这样的作者，只可坚合手走“深邃晦涩”的道路，用让公众感到生分的、深邃的、凄迷的抒发，来分析现代艺术和现代想想——就像阿多诺所作念的那样。

阿多诺即是认同“公众散失”的。他所醉心的现代艺术，是高等的智商游戏的范畴。这时，知识精英就和人人分开了，詹姆逊天然站在前者的一边，加入主张、术语、“黑话”的学术熟手之中，我方也当仁不让地写晦涩难读的书。疏远公众的书，不是写给公众看的，而是写给其他认同“深邃晦涩”的知识精英看的。这些东谈主天然是少量数。

关联词这样作念并不是出于自豪纵欲。精英知识东谈主的所长之一是对期间的感知，他们老是先于一般东谈主，指出期间发生了如何的变化。在《马克想主见与形式》里，詹姆逊讲到，在19世纪以前，公众能够走动到的话语，是相比简便的，词汇量少，一些频频的词汇，少量的描摹，就能供东谈主一辈子所需；而目下（其时是20世纪60年代）不同了，目下是“晚期本钱主见”的期间，亦然所谓的“后现代”，在其中，买卖豪阔编削了东谈主们的视听环境，每天入眼入耳无数的话语，一个词一朝热点，其真理就被速即抽空和烂俗化——在此不妨插句话，在中国坊间流传的“金句”里，能引起人人情绪响应的词语还剩哪些？我想“世界”是其中之一：“世界齐欢娱了”“扶植世界”“认清东谈主生的真相后已经喜爱世界”“世界这样大，我想去望望”……

詹姆逊说：在此环境里，严肃的作者们，被动应用“话语的战栗恶果”，必须把那些东谈主们习以为常的事物，用我方的话语作念再行的结构，或者，要从“情绪的更深层面”来叫醒读者，既然读者已无法从语词抵达事物，对具体的事物也已嗅觉麻痹。

对话语时局的这种判断，使詹姆逊无所操心地创造新词，使用新术语、新表述。他的句子不时长得像火车，主句罢了后，用两到三个从句均衡，随机候，再用一个高超简练的断语结果，算是给耐着性子读到这里的东谈主一丝劝慰。他肉眼可见的晦涩实实在在地“战栗”了东谈主，但同期，对“后现代主见”这一玄乎其玄的主张，詹姆逊所下的描摹和界定，比起其他东谈主，尤其比起法国的利奥塔等东谈主，更为明晰有劲而又不失详备。

“后现代”会诊师和预言家

1982~1984年，他开动就后现代主见发饰演讲，并给《新左褒贬》等刊物撰稿，简言之，詹姆逊叙说的后现代主见有这样几条特色：茂盛文化与流行文化之间的范畴被冲破；格调上的师法与杂糅大行其谈；视觉图像占据主导地位，书面笔墨相应地凿枘不入；图像散乱得梦幻不异，从中出现了一种新式的无深度——“减去了不测志的超试验主见”；还有一种普遍的文化怀旧（如古装剧和历史演义）与一种文化失忆症的奇怪聚拢，这种失忆症的作用是“把时刻割裂成一连串不朽确当下”。

深信这些描摹不难剖判，有的还很练习，比如说，你不会不了出恭机里小视频是如何个“杂糅”法的，你也一定知谈，有无数的东谈主整天忙于把各式话语、音乐、画面、主张……编订到一谈，作念成一两分钟的“作品”。在接受这类作品时，东谈主们是豪阔失忆的，豪阔不在乎作品中的某段乐曲应该放在如何的布景下观赏，也不在乎某句话当初的语境。东谈主们只听从视觉的率领，在每个无深度的、散乱的画面上停留数秒。

1991年，詹姆逊出书了一部新的文集《后现代主见，或晚期本钱主见的文化逻辑》。那恰是苏东阵营解体、西方话语中充斥着乐滋滋的“历史终论断”的年代，而“晚期本钱主见”（late Capitalism）却传达出了末日感；但是，细读其中的内容，便会知谈与其说詹姆逊在给本钱主见世界的乐不雅泼凉水，不如说，他是在给所有这个词世界的转换鸣响警笛，在准确地猜度21世纪东谈主的体验。

“我只可就这一个遑急的题旨揭示这一丝：即历史感的散失。”他写谈，“那是这样一种情景，咱们所有这个词现代社会系统开动逐渐丧失保留它本人的畴前的才能，开动生活在一个不朽确当下，和一个不朽的转换之中，这把从前各式社会组成曾需要去保存的传统抹掉。惟有想想媒体对新闻之无所无须其极：想想尼克松，以致还有肯尼迪，如今是距今已远的东谈主物。有东谈主会企图指出，新闻媒体的作用，即是把新近的历史涵养贬进畴前之中，越快越好。于是，媒体的资讯功能，可能即是匡助咱们失忆，是咱们历史失忆症的中介和机制。”

这样的失忆，这样的“不朽当下”，正在三年五载的此刻发生。如果说“失忆”之类的主张仍嫌晦涩，不好剖判，那就再温习一下詹姆逊所指出的“后现代主见”的这两点特征：试验周折为影像，时刻割裂为一连串不朽确当下。他在1984年发表的文章里就已领受了这样的语调，来说出他对“后现代主见”的体会：

“咱们天然枯竭一种大祸临头的末日情愫，也未始属意神迹，产生任何对重生纪元的无端憧憬。面向改日，咱们无法产生任何改日感，却千里迷于谈论讨论这个想想的完结和阿谁主见的褪色。”

在1994年的《时刻的种子》中，詹姆逊又写下了这样的话：“对今天的咱们来说，想象地球和天然的绝对恶化，似乎比想象晚期本钱主见的崩溃愈加容易。也许这是由于咱们想象力的某些时弊变成的。”今天读这话，咱们的神经足以被再次击中：难谈不是吗？咱们可以想象地球在天下中流浪，想象动力的耗竭、黑洞的膨胀、小行星撞击地球的后果和异次元生命的君临，却无法想象，或是不去想象，在本钱主见以外还有什么样的社会组织方式和坐蓐方式。在（以过后之明看来）冷战走向尾声的时期，在苏联气味奄奄的时期，詹姆逊却以一个坚决的马克想主见文化月旦家的身份，配置了我方的地位和申明：他坚决拒却将接收全球的本钱主见看作“历史的散伙”。

詹姆逊在1991年还有一个猜度，即，宗教原教旨主见有可能填补苏东留住的空白，成为本钱主见世界的敌手。2001年的“9·11”事件阐明了他的陶冶。

行文潜伏了洞见

不运气的是，詹姆逊的洞见，他对东谈主的处境的关注，老是被他的晦涩深邃、“不说东谈主话”的行文夺去了风头。1994年发起的“烂写稿”大赛生长了这一情形。《可见的签名》被拿出来示众，詹姆逊的另一册书《政事不测志》，在1997年被选中，其源流部分的一段笔墨，又一个典型的詹式长句，共90个傍边的词语，获评一等奖。

评委给的考语连续调侃：“从他备受尊崇的作品来看，他很难写出浮现的笔墨，也不可能写出好的笔墨。”有媒体称，奖项出来后打电话给詹姆逊本东谈主，电话长期无东谈主接听。故兴趣的是，另一位左派想想家朱迪想·巴特勒在获“烂写稿”奖后，被40多家媒体报谈，还被好意思国玄学界的同业玛莎·努斯鲍姆公开月旦，巴特勒恨之入骨，1999年3月20日，她在《纽约时报》的专栏版上刊文为我方狡辩。她当先把《玄学与文体》鄙弃地称为一个“文化上保守的小期刊”，然后她说，学术写稿的抒发，就需要制造痛苦和暴虐，这样才能质疑学问，质疑那些被人人不联想索地认为正确的道理——随着媒体走的人人，是不会主动去质疑什么事情的，故此，左派学者要负起牵累，用更新过的话语，攀附东谈主们再行看待练习的世界。

巴特勒的话，萨义德也会认同的。不外，詹姆逊从未复兴媒体上的嘲讽。他的文章登上东谈主文体科的指定书目单，折磨着莘莘学子们，大大齐东谈主，齐是在大学里走动到“晚期本钱主见”，以致“后现代主见”这种主张的，在一个每个毛孔齐冒着耗尽主见气味的期间，最爱阅读或者最有文化精神的东谈主，酌定也即是以雅痞的姿态，把所有的术语齐处罚为前锋媾和资。除了文章络续外别无“卖点”的詹姆逊，也从未真确在好意思国“破圈”，置身对人人文化有一定影响力的少量数学者之列。

中国情缘

在好意思国“邑邑不知足”的詹姆逊，对中国大致有一份非凡的情缘。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东谈主文读者中，许多齐读过《晚期本钱主见的文化逻辑》和《后现代主见文体表面》，尤其是后者，乃是詹姆逊1985年第一次访华时，在北京大学所开系列课程的课本结集。这本书，与“深邃晦涩”绝不沾边，在“文化热”的巅峰时期，詹姆逊的明晰、广泛、优雅和机智，在此书的每一段中齐有所展示。为了来中国讲几个月的课，詹姆逊专门学习了汉语，在中国粹生眼前，詹姆逊竟能援用《聊斋》故事，来讲清“格雷马斯矩阵”这种无聊的学术主张：一是“鸲鹆”，一是“画马”，在他对这两篇故事的阐释中，可以听到对安贝托·艾柯、萨丕尔、列维-施特劳斯等西方各路名家想想的准确说起。

就像一座随风扭捏的摩天大楼，詹姆逊能把20世纪60年代以来，各路遑急的想想体系齐纳入我方盛大、天确切学术设想之中。也许在他的心目中，中国东谈主口角凡的一群听众和读者，他们对他是“识货”的，乐于翻译他、邀请他，视他为想想人人。在1982年的那篇对于后现代主见的草创性演讲中，无巧不巧，詹姆逊援用了一位年青诗东谈主写的一首诗《中国》，那时，好意思苏两强的冷战对持还在连续，而中国则刚刚插足一个新时期不久，借此诗，詹姆逊谈起了我方的期待：

“（这首诗）好像想去捕捉中国新的社会实验中粗野东谈主的事物，这实验巨大且未完成，但新事物谢世界史向前所难比：在两个超等大国之间，‘第三个’出东谈主意表地出身了……”

《詹姆逊文集》

中国东谈主民大学出书社 2016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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